淄博應“烤”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王宇
發(fā)于2023.5.15總第1091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五一”假期結束，淄博燒烤的火爆仍在延續(xù)。
“方桌火爐小馬扎，露天碳烤半自助”。各大社交平臺上，仍不斷有用戶分享自己“錯峰”體驗淄博燒烤的消息。滿是煙火氣的視頻里，肉串、小餅加小蔥，再來幾瓶青島啤酒，設在淄博周村區(qū)海月龍宮物流港的燒烤節(jié)場地仍然人頭攢動，每只小方桌上都坐滿了食客。
幾乎每一個傍晚時分，最有名的“牧羊村燒烤”總店早已圍得水泄不通?！鞍舜缶譄尽遍T口的隊伍已經排了兩三百米，負責叫號的店員只要將身體探出鐵門外，立刻被食客團團圍住，擾攘聲中，店員解釋得聲嘶力竭。鐵門內的擴音器重復播放著“請到門口領取餐具和小餅”。對于這樣的網紅店，工作日花兩小時排隊已是常態(tài)。
作為今年“五一”的頂流，淄博燒烤從今年3月初就開始累積勢能。最初，“淄博燒烤店開門一分鐘坐滿大學生”“大學生組團到淄博擼串”等多個話題頻上短視頻平臺及社交媒體熱搜。3月10日，淄博市政府新聞辦公室召開新聞發(fā)布會，宣布打造“淄博燒烤”美食品牌，發(fā)布淄博燒烤地圖、舉辦燒烤節(jié)，還為此特別重新摸排了途經燒烤店的常規(guī)公交線路，使主城區(qū)42條常規(guī)公交線路覆蓋33家燒烤店，并專門新增了21條定制專線。
在淄博市政府的推動下，3月13日，“淄博燒烤”作為關鍵詞的百度搜索指數(shù)從0上升至3018，并在清明節(jié)后迎來指數(shù)級別增長，4月18日，詞條指數(shù)已經達到33759。至此，淄博已借助燒烤成功出圈，成為繼成都、重慶、長沙后的又一網紅城市。
然而，深入這座新晉網紅城市便會發(fā)現(xiàn)，互聯(lián)網帶來的“兇猛”流量被這座有“魯中明珠”美譽的老牌工業(yè)城市沉著吞下。淄博應“烤”過程中的沉靜，與燒烤消費中“萬人盡歡”的狂熱，形成鮮明對比。
穿串工、燒烤工，都成了緊俏資源
這是最后一包“魯C小餅”了，究竟該遞給誰？年輕的服務員站在相鄰兩桌沒吃飽的客人中間，犯起了難。
晚上10點半，毗鄰山東理工大學的張店區(qū)著名夜市“水晶街”，燒烤小店預備的1000包小餅已經全部用完，情急之下，小店店主張敏向臨近的兩家燒烤店各借了30包小餅。可最后一批客人還沒招待完，60包小餅就又售空了。
一同消耗殆盡的，還有上百斤的豬肉和后廚的人力。按照最初的方案，張敏要給每一位食客贈送韓式海帶湯。但后廚很快發(fā)現(xiàn)，僅是穿串、預烤至五成熟，就已經使他們精疲力竭，煮海帶湯的確不難，可就連這樣簡單的事也著實抽不出精力來做了。張敏不得不變更“待客”方案，往每個等位的客人手里塞一罐牛乳茶。
過去，淄博的燒烤店通常在下午4點左右營業(yè)。然而，當外地客源已不局限于天津、安徽、江蘇、河北等地，隨著天南海北的食客涌入，如今淄博最火爆的燒烤店外，為了搶到下午第一場，早上八九點鐘就開始有食客排隊等候，其中不乏剛下了高鐵還拉著行李箱的游客。為了照顧食客的體驗，許多商家不得不提早到中午營業(yè)。
流程精簡了再精簡，然而張敏的店里，食客落座半小時，還是不見烤串和炭火上桌。透過傳菜窗口向后廚一望，師傅們各個大汗淋漓，只能悻悻回到座位。畢竟，在這條緊挨著人民西路的網紅街上，更火的燒烤店早就停止發(fā)號，以食材售空或排隊人數(shù)過多為由，“勸退”食客。在張敏的店里，排隊半小時就能求得一座，已屬萬幸。
淄博高鐵站日常旅客發(fā)送量在2萬人次左右，而4月30日，車站到達旅客54581人次，發(fā)送旅客46697人次，這座始建于1903年的火車站，單日到發(fā)總人數(shù)首次超10萬人；5月1日，發(fā)送53924人次，到達58936人次，車站到發(fā)總數(shù)達到112860人次的峰值，約為山東省單日旅客發(fā)送最高車站青島北站最新歷史紀錄的一半。
公開數(shù)據顯示，今年“五一”假期，包括淄博站、淄博北站和臨淄北站在內的淄博火車客運發(fā)送，連續(xù)四天刷新歷史紀錄，累計發(fā)送旅客240252人次，較2019年同期增長8.5萬人次、增幅55%。
本地市民自發(fā)把“烤場”讓渡給了這些游客。燒烤原本是淄博市民鐘愛的食物，傍晚6點左右，吃過晚餐的本地人呼朋喚友，把燒烤當成“二場”，但這些生活方式已然被顛覆。
“微信群里，有朋友說想來淄博吃燒烤，我都不敢接話。不是怕麻煩，而是游客實在太多了，朋友來了也得排長隊，可能沒辦法保證他們的體驗?！彼Ы謱γ?，山東理工大學陶瓷琉璃藝術研究中心主任任允鵬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戶外的大桌常常圍坐著特意跑來淄博團建的人，彤紅的炭火逼出肉串的油脂，發(fā)出滋滋拉拉的聲響。無煙烤爐涌動的熱氣，持續(xù)給餐桌上“掏心掏肺”的言語加溫。人聲、歌聲、掌聲此起彼伏，沉浸在煙火中的食客們陶然忘形，只有店主和服務員一臉慌亂，四處協(xié)調短缺的食材和人力。
如今，幾乎所有的淄博燒烤店門上，都張貼著一張招工啟事，穿串工、燒烤工，都成了緊俏資源。
找不到完全對口的工人，張敏店里的人手是從自家的韓式燒烤總店調來的，對燒烤不算陌生，可饒是如此，客流高峰期，店里仍亂糟糟的。情急之時，穿著紅色絲制襯衫的張敏不得不親自上陣，在后廚預烤。兩手握兩把簽子，一天下來，手心里磨出了黃色的繭。
晚上11點，水晶街上的食客終于散去，暮春的夜晚仍有寒意，員工們圍站在店外，烤掉剩下的食材充作夜宵。剛結束一天的“戰(zhàn)斗”，張敏囑咐上了年紀正要下班的老師傅：“叔，明天上午九點來吧，加個班，行嗎？”老師傅極不情愿，張敏語氣柔和，但態(tài)度堅決。
食客奔著淄博的口碑和燒烤的實惠、美味而來，1.5元/串的豬精肉和五花肉，2.5元/串的牛肉，1元/串的土豆、茄子、辣椒，8元一瓶的青島啤酒，客單價基本徘徊在40元到70元之間的小小烤串形成了驚人的消費勢能。
“從知名度、影響力來說，淄博燒烤也就排在中等稍微偏上一點兒。它是本地人津津樂道，但在這次全國性傳播之前，在外面是沒有聲量的，知道的人很少，遠遠達不到錦州燒烤的影響力?！睙炯o錄片《人生一串》總導演陳英杰是首個嘗試將“淄博燒烤”帶進大眾視野的人。
“淄博燒烤”是我們《人生一串》所有城市站點里，播放量最高的一站?！?陳英杰總結，燒烤一定要先立足于本地，才能保持長久旺盛的生命力。
淄博市燒烤協(xié)會會長陳強4月中旬接受媒體采訪時曾透露，一些淄博燒烤小店單日營業(yè)額已經達到15萬到16萬元，而當?shù)匾患椅逍蔷频赀^去一天的營業(yè)額也才14萬元。
微信首次發(fā)布的《“五一”游玩井噴數(shù)據報告》顯示，“五一”期間淄博旅游相關行業(yè)日均消費金額環(huán)比增長73%，游客在淄博本地中小商戶日均消費金額環(huán)比增長近40%。
為搶烤爐，“差點動手”
據張敏了解，“五一”假期前，淄博每天至少新增15家燒烤店。
陳強此前透露，截至4月中旬，以在市場監(jiān)管部門辦理營業(yè)執(zhí)照的數(shù)量統(tǒng)計，淄博全市有1270多家燒烤店。企查查數(shù)據顯示，淄博市現(xiàn)存燒烤相關企業(yè)3488家，截至5月8日，淄博市2023年新增燒烤相關企業(yè)735家。其中，2023年第一季度，淄博市新增燒烤相關企業(yè)338家，同比上漲112.58%。
如果不是張敏主動承認，對“淄博燒烤”并無確切概念又想體驗正宗味道的外地食客很難發(fā)現(xiàn)，她的店鋪也是一家趁著流量和熱度剛剛轉型的店鋪。接受采訪當日，正是張敏店鋪首次試營業(yè)。
張敏還來不及計算營業(yè)額，不過，數(shù)字不重要了，用光的食材已經說明了一切。意料之外的成功和緊繃一整天的神經最終變成亢奮，讓終于可以坐下來的張敏微微發(fā)抖。
轉型之前，張敏已經在淄博經營了十余年的韓式燒烤，成功開了分店，還把生意做到了上海。但疫情三年，店鋪損失慘重。疫情結束，生意本該有起色，可趕上“淄博燒烤”走紅，擠壓之下，張敏的韓式燒烤生意每況愈下。
挺到3月底，她決定將水晶街上的分店轉型。韓式燒烤以優(yōu)質牛肉為最主要的食材，客單價高達100元到200元，細數(shù)之下，與低客單價的淄博燒烤相比，經營邏輯相差不小。
燒烤火爆給淄博本地餐飲行業(yè)帶來劇變。記者走訪海月龍宮物流港發(fā)現(xiàn)，除了豬肉供應商，牛羊肉和海鮮供應商的生意都頗為清淡。過去以本地食客為主的“淄博燒烤”，花樣不多，除了大蝦、馬步魚、魷魚外，并沒有大量引入海鮮食材。做海鮮批發(fā)的聚鮮貿易店主阿樂告訴記者，“淄博燒烤”火熱，擠壓了中餐館的生意，進而使海鮮的出貨量減少。
3月底謀劃轉型時，張敏曾整夜地失眠，思考種種可能的失敗情形。為了把成本控制到最低，為韓式燒烤量身打造的店鋪，僅僅撤掉了韓式烤肉桌臺，換成“淄博燒烤”常用的不銹鋼矮方桌、小馬扎和本地的燒烤小爐。原先的抽油煙管還懸掛在上方，略顯突兀。韓式烤肉的招牌還在，只是右側增加了四分之一的長度，添上了“淄博燒烤”四個字。
發(fā)給供應商的微信里，張敏的叮囑里夾雜著央求：“姐，肉要嫩的，要好的，不要孬的?！痹谒袕臉I(yè)者都竭盡全力維護城市品牌的氛圍里，作為新入局者，張敏“提心吊膽”。
食客增加，店鋪增加，上游食材和用具供應不出意料地緊張起來。12公里外，正籌備“淄博燒烤節(jié)”的海月龍宮物流港里，“維爾康豬肉”的淄博總代理小李正坐在門口分割豬肉，臺面上，地面上，齊齊碼放著分割好的肉塊。
發(fā)現(xiàn)記者進門，忙得直不起身的小李緊張起來：“你們不拍照吧？拍照也沒關系，告訴我一聲，我稍微整理整理，店里太亂了?！毙±罡嬖V《中國新聞周刊》，“淄博燒烤”走紅以后，他店里的出貨量是往常的三倍。由于此時正逢“豬周期”供應充足階段，盡管淄博本地需求量大，但山東省本就是北方生豬重要產區(qū)，從省內其他地區(qū)調貨并不困難，因此價格未漲。
但與豬肉相比，依賴本地生產的小餅成了緊俏食材，“進多少都不夠?！睆埫舾嬖V《中國新聞周刊》。發(fā)現(xiàn)營業(yè)首日小餅率先售罄，張敏立即向小餅供應商下了第二天的訂單，2000包，比頭天翻了整整一倍。小餅雖供不應求，但在主管部門的調控下，店主們不能哄抬價格，張敏的搶貨技巧就只有一條：“先付款。”她跟丈夫商量，等小餅到了，得立即還掉今天的人情：“多給多還?！?/p>
然而，先付了錢，2000包小餅就能如期取貨嗎？“沒貨，整個淄博市都沒貨”“你跪下也沒有用”“一天接1000多個電話，手機充滿電，一小時就用光了。”訂單量暴增，守在工廠門口等待搶貨的人中，不乏從數(shù)百里外開車前來的客戶。供不應求的膠著之中，有客戶為一批小餅當場撕扯起來，這是東方衛(wèi)視鏡頭里，淄博“魯C小餅”總經理楊峰面臨的“極限挑戰(zhàn)”。
同樣緊俏的，還有淄博烤爐。兩側設置長條抽屜以盛放燒紅的木炭，中間設置一個用于盛水的小格子，烤制過程中，肉串油脂滴入水格，這樣的設計可以使淄博燒烤無限接近“無油煙”的良好體驗。這種凝結了當?shù)睾腹そ橙酥腔鄣男t子，主要產自有“中國廚都”之稱的山東省濱州市博興縣興福鎮(zhèn)及周邊地區(qū)。淄博本地生產烤爐的工廠，則多聚集在離濱州半小時車程的桓臺縣。
“大概在2月底到3月初，我們這里就有很多人來收爐子，我家當時庫存2000多臺，全都被收走了?！笨緺t“廠二代”、五脊六獸燒烤爐工廠負責人張翹楚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張翹楚的父親從2014年開始經營廚具工廠，常年向40多家經銷商供貨，那時每家經銷商一年最多只訂幾百臺烤爐，且常常因銷不出去而拒結貨款或退貨。一下子賣掉2000多臺庫存，這是從未有過的奇事。
那時，他們怎么也想不到，半個月后，淄博烤爐才迎來真正的銷售高峰。張翹楚家的工廠原本還生產智能豆?jié){機、用于烤羊腿的商用大烤爐，但從3月上旬開始，烤爐開始供不應求，每天產多少，就賣掉多少，工廠其他產線全停了，所有的師傅都得全力生產淄博烤爐。
生產一臺烤爐，需要先用激光切割機切割鋼板，再用模具壓制成型，最后由三位師傅一組，完成點焊。在工人熟練的情況下，從早上7點到晚上11點，一個三人小組，能生產400臺烤爐。16個小時的工作負荷，無論是工人還是張翹楚的家人，都已勞累到了極限。
為了擴產，張翹楚的父親托關系，想方設法新招了7名熟練工人，而張翹楚叔叔家的工廠，則擴招了十幾名工人?！笆炀毠げ灰欢苷斓綅?，有時只能兼職?，F(xiàn)在一位師傅干滿一天的工錢是800元，必須日結?！睆埪N楚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擴產后，兩家工廠單日產能在3500臺左右，仍然無法滿足需求，客戶中有做批發(fā)生意的，也有開燒烤城的。訂單已經排到了6月份，一位浙江的客戶甚至下出了6000臺的訂單。兩個月里，張翹楚幾次目睹了客戶公司負責采購的員工為搶烤爐在工廠門口吵架，“差點動手，我們又不好協(xié)調。”
“很多客戶都提前打款，他們打過來了，我們退回去，又打過來，還退。生產不過來啊，比如他5月28日就要開業(yè)，我們要產不出來，不就耽誤人家了么？”張翹楚表示，目前工廠單月收到的預付款超過70萬元，許多客戶還僅僅支付了全款的一半作為定金。
桓臺縣的工廠間，達成共建“淄博烤爐”品牌的共識，避免單打獨斗造成惡性競爭，一家工廠吃不下的單，會大方地轉介給其他工廠。然而，直到5月，本地的工廠都在訂單飽和的狀態(tài)，為了盡可能滿足客戶需求，張翹楚甚至開始向客戶推介河北的工廠，“當然，前提是他們得保證質量。”
“工人11點下班，我們再收拾收拾，就快凌晨1點了。白天產的爐子，工人下班了我們開始組裝，膠帶封口，封完還得裝車，干完這些，基本就兩三點了。一般物流司機會在凌晨4點接貨，都是批發(fā)的貨，我們得自己送貨到物流園、卸貨、裝車?！?/p>
濱州一家廚具廠的老板馬姐告訴記者，“五一”之前下單的客戶，淄博本地人居多?！拔逡弧焙?，則多是發(fā)往外地。張翹楚則表示，如今工廠的訂單里，九成都是外地訂單。
5月7日，接受采訪時，張翹楚已連續(xù)一個多月每天只睡兩到三個小時。張翹楚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雖然淄博烤爐供不應求，但應主管部門要求，出廠價依舊在50元左右，利潤控制在7元到8元。
“降溫”以應“烤”
顯然，無論是淄博市民還是商家，都對淄博一躍成為網紅城市毫無準備。
4月15日，淄博陶瓷琉璃博物館官方網站發(fā)布消息：“12313人，陶琉館客流量創(chuàng)單日歷史新高！”標題中的感嘆號透露博物館的驚奇與欣喜。
4月21日晚上7點44分，當由北京南開往青島的G1077次列車停靠在淄博站，罕見地傾吐出整趟列車幾乎全部的乘客。人們淤積在站臺出口，壯觀的場面迅速激發(fā)起游客的參與感，人們掏出手機，高舉至頭頂，拍下照片或錄下視頻，證明自己正置身互聯(lián)網的焦點。
“別這樣，我只是想回趟家而已啊。”一個淄博本地女孩小聲在人群中嘟囔著，抱怨的話語里透漏著驕矜。
最先達到極限的，是本地的酒店行業(yè)。4月20日，記者嘗試通過攜程App預訂4月21日至4月28日的酒店，發(fā)現(xiàn)僅有售價875元起的希爾頓還有房源，而就在記者猶豫的幾分鐘內，希爾頓也被搶訂一空。此后，記者通過分割住宿，才勉強湊足了7天住宿。
彼時，已售空的桔子酒店的起訂價已漲至428元，麗楓酒店價格漲至400元左右，全季酒店則漲至500元左右。全季酒店人民西路店的一名保潔阿姨告訴記者，她是公司從臨近城市臨時調來支援淄博的?？吹阶】臀词褂玫亟?，阿姨長舒一口氣：“幸好幸好，現(xiàn)在沒有干凈的地巾可用，全市酒店爆滿，洗滌公司已經洗不出來了?！?/p>
美團數(shù)據顯示，淄博“五一”住宿預訂量較2019年上漲800%。山東省委機關報《大眾日報》披露，“五一”假期，淄博酒店滿房率全國第一，預訂量比去年同期增長76倍。多名出租車司機和滴滴司機告訴記者，4月以來，出車的單日收入已經翻倍。
“才兩個月沒回來，怎么變成這樣了？”在新晉網紅街道“八大局便民市場”，兩個本地女孩剛走進市場，便錯愕地轉身退了出去。一位本地居民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因品類齊全，價格低廉，這個由一條南北走向的街道和兩條東西走向的巷道組成的市場，是淄博市民過去最愛逛的地方。市場附近的居民區(qū)，是淄博歷史最悠久的小區(qū)。
如今，八大局以服務本地居民為主的業(yè)態(tài)已被徹底顛覆，本地人愛去的“兆俊汆丸子”“鹿記面包店”“博山糕點”“誠信精品水果”和一兩處賣生豬肉的老攤位，卻還執(zhí)拗地留在原地，淹沒在隨處可見紫米餅、炒鍋餅等本地網紅小吃攤位里，乏人問津。
而作為全國網紅街道標配的檸檬茶、清補涼、牛軋?zhí)?、烤雞架、烤魷魚、章魚小丸子等攤位也滿布市場。剛剛切換“賽道”的本地商戶顯然還不習慣做面向游客的網紅產品生意，6塊錢一份的炒鍋餅，8、9元一大盒的餅，商戶們小心翼翼，生怕分量不夠或招待不周，憨厚、樸實中透著生澀。
到了晚間，附近小區(qū)的居民仍舊聚在小廣場上乘涼，只是對游人如織的場面面露茫然。亦有居民告訴記者，由于市場緊靠居民區(qū)，市場的變化已嚴重影響居民的日常生活，停車和購物都成了難題，過去兩個月，居民一直默默承受。
“燒烤火爆前，淄博還不是一座旅游城市?！比卧戍i以魯菜代表博山菜為例向記者解釋，淄博本地的博山菜烹飪講究，家庭餐館極為整潔，絕不會缺斤短兩，深受本地人喜愛。“但這種‘實在’較難適應旅游城市的需求，菜的分量太大了。一般在旅游城市，店家提供的美食一般多有小份，單價偏低，方便外地游客多品嘗幾種類型。改進一下可能更好。”任允鵬說。
記者走進人民西路的“新味都”，發(fā)現(xiàn)這家大眾點評3.7分、并不起眼的博山菜館，已經排滿了帶著拉桿箱的外地食客。為了能讓食客盡早吃上飯，店家不得不把兩名食客讓進二樓可容納十余人的圓桌包間。
4月下旬，當各地游客興奮地做著淄博出游規(guī)劃時，并不知道，一個月前主動宣傳推廣“燒烤專列”的淄博市政府，已悄然將自己調整至“降溫”狀態(tài)?！吨袊侣勚芸酚浾呗?lián)系淄博市商務局、文旅局等主管部門，無一例外得到“要求降溫”的回復，婉拒采訪后，前述部門邀請記者“五一”后再溝通。
“降溫”指令下，記者目睹淄博市政府下設的一家研究機構被迫取消原定于4月下旬舉辦的交流活動。“字都簽好了，唉！”在機構負責人劉陸的辦公室里，前來匯報的工作人員十分沮喪。
記者走訪發(fā)現(xiàn)，在張店區(qū)，凡是燒烤店集聚的街道，均有警力巡邏。而在八大局便民市場等游客聚集處，亦布有許多身穿紅色馬甲的志愿者。
“我們本地的媒體近幾天也都停止了宣傳，目的是將熱度降一降，避免讓更多游客在‘五一’高峰期間再趕來，游客不知道淄博的住宿已經全部預訂滿了。市政府最大的焦慮，就是能否保證誠信經營、食品安全，‘五一’期間讓外地游客有好的體驗。平穩(wěn)度過‘五一’，才能考慮下一步的事情，當前還處在一個很初級的階段。”4月24日，中共淄博市委宣傳部一名工作人員向《中國新聞周刊》解釋。
“美食餐飲、文化旅游，不僅需要政府的管理，更需要政府提供好的服務，讓大家愿意來把一座城市的經濟搞活。在這一點上，淄博是一個好榜樣。”陳英杰也有擔憂，“擔心更多就是它的后續(xù)會怎樣發(fā)展?！?/p>
為保證市場秩序穩(wěn)定，4月22日，淄博市發(fā)展和改革委員會、淄博市市場監(jiān)督管理局聯(lián)合發(fā)布《關于階段性對賓館酒店客房哄抬價格行為認定有關問題的通知》，決定在2023年“五一”假期前后，對全市的賓館酒店客房價格實行漲價幅度控制措施，以3月1日到3月31日賓館酒店各類型客房平均實際成交價格為基準，上浮超過50%的，按哄抬價格行為予以查處。
4月26日，淄博市文旅局再次發(fā)布《致廣大游客朋友的一封信》，稱面對“難得的厚愛”，雖然城市已經全力以赴，但服務供給仍無法滿足游客的體驗需求，“五一”期間中心城區(qū)的酒店已基本售罄，客流量已超出接待能力，建議游客錯峰出行。
事與愿違，淄博為“降溫”而對公眾發(fā)出的第三封公開信，又一次推高了游客對淄博的熱情。
為了迎接客流，淄博陶瓷琉璃博物館在4月初就升級了配套服務，延長了周五、周六日及法定節(jié)假日的開放時間。5月1日，陶琉館累計入館游客1.98萬人，比前一日又增長了8000人，創(chuàng)下歷史新高。
燒烤能為老工業(yè)城市留下什么？
淄博市民普遍認為，是山東大學的學生帶火了淄博燒烤。2022年5月，正值疫情，數(shù)千名山東大學學生轉移至淄博隔離，隔離結束，淄博市政府用淄博烤串送別他們。這一說法得到一位接近淄博市政府人員的確認，“但來隔離的學生數(shù)量不是網傳的12000名?！?/p>
“我們對大學生好，不是一天兩天了?！钡蔚嗡緳C仉師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淄博本地高校學生返校季，本地市民與司機都會免費接送學生。
“把人才引進來，建設青年友好型城市，這是這幾年我們一直在做的。燒烤好像一下子把這些(努力)都放大了。”張店區(qū)委組織部副部長王軍4月16日接受紅星新聞采訪時表示。
“搶人大戰(zhàn)早就開始了，起碼在山東省內，我們是動手比較早的。”前述接近政府人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三年來，淄博累計引進高校畢業(yè)生14.21萬人。正是在這樣的政策背景下，3月1日，“淄博燒烤”爆火前夕，淄博市委書記馬曉磊借“山東—— 名校人才直通車”北京站引才活動，向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的應屆畢業(yè)生喊出“‘五一’期間，淄博將對北大、清華在校生實行景區(qū)、指定酒店住宿全程免費?！?/p>
“長期以來，淄博的城市形象是化工、陶瓷和污染，這次的‘淄博燒烤’使人們認識到了淄博的另一面，也就是人居環(huán)境和營商環(huán)境有了明顯好轉。這是好的一面，但是淄博市的經濟結構仍然面臨著突出的問題?！?一位不愿具名的當?shù)亟洕鷮W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淄博經濟的發(fā)展是山東省的縮影，山東省是雙“70%”，傳統(tǒng)工業(yè)占工業(yè)經濟的70%、傳統(tǒng)工業(yè)中重化工業(yè)又占70%，淄博市也差不多是這種形態(tài)。
“燒烤行業(yè)通常是在工業(yè)城市非常興盛。我們專門做過全國燒烤地圖，上邊標著大星號的地點，幾乎都是工業(yè)城市。比如東北，過去中國最大的工業(yè)區(qū)，規(guī)模在全世界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最有代表性的城市，遼寧錦州、湖南岳陽、江蘇徐州?！标愑⒔芤碴P注到了燒烤這種餐飲形態(tài)與“工業(yè)城市”之間的某種關聯(lián)性?！耙驗楣I(yè)城市有大量的產業(yè)工人，他們有穩(wěn)定的收入，也有固定的下班時間，還有一定的組織性，比如工友。所以他們有消費能力，又有休閑時間?！?/p>
被燒烤推出圈后，關于淄博的許多討論都會談到其老牌工業(yè)城市的身份，然而，只有淄博人知道，這座老工業(yè)城市曾輝煌到何種程度。多位淄博市民告訴記者，外界交口稱贊的淳樸民風和踏實沉穩(wěn)的行事風格，正是淄博百年工業(yè)文明的沉淀。
記者獲得的一份由中共淄博市委編撰的資料顯示，擁有豐富礦產資源的淄博地區(qū)，其工業(yè)起點最早可以追溯到19世紀末。礦業(yè)、陶瓷業(yè)、玻璃業(yè)、絲綢業(yè)成了淄博近代工業(yè)的發(fā)端。第一個五年計劃期間，淄博的資源優(yōu)勢和已有的工業(yè)基礎，使其成為國家大規(guī)模投入和重點開發(fā)對象，淄博一躍成為全國重要的工業(yè)城市，位于淄博的山東鋁廠被稱為“共和國鋁業(yè)長子”。到20世紀80年代末，淄博已形成門類齊全的綜合工業(yè)體系，工業(yè)產值位列全省第二，擁有全國最大的日用陶瓷生產廠和琉璃工藝品生產廠。
從20世紀末開始，淄博的工業(yè)體系先后經歷國企改制、產業(yè)結構優(yōu)化調整，大力實施“關停并轉”、淘汰落后產能專項行動……王艷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開出租車，在她的印象里，那正是淄博最為繁榮和驕傲的年代。但隨著多輪調整、轉型，“魯C”沒能延續(xù)往日的榮光。
渴求青年人才背后，是淄博作為老工業(yè)城市經歷產業(yè)轉型陣痛后，打造新型工業(yè)化城市的決心。
“盡管近20年來淄博市政府一直想要推動產業(yè)結構的高級化，想要培育生物醫(yī)藥、電子信息、高端裝備和功能材料，但是成效一般。”前述不愿具名的本地經濟研究者認為。
突如其來的關注度，也映照出本地旅游資源開發(fā)深度不足的窘境。淄博市齊文化研究院一位研究人員告訴記者，淄博燒烤受關注伊始，市領導還曾詢問本地研究齊文化的學者，試圖弄清楚淄博燒烤與齊文化之間是否有所關聯(lián)，希望能將齊文化與燒烤的淵源、故事呈現(xiàn)在游客面前。
“年輕的游客來了，吃頓燒烤，逛逛海岱樓就走了，去陶琉館的都是少數(shù)。”對于流量能給這座老工業(yè)城市留下什么，許多受訪者表現(xiàn)出困惑。
“國藝館過去吸引的是來購買陶瓷或琉璃禮品的參觀者，現(xiàn)在要滿足游客的需求，館方已經非常努力，上架了一些小的文創(chuàng)產品，但時間倉促，這些嘗試還非常初級?！比卧戍i表示，相比以陶瓷藝術帶動文化旅游發(fā)展的景德鎮(zhèn)，淄博的陶瓷產業(yè)工業(yè)屬性更加明顯，旅游文創(chuàng)類陶瓷琉璃的發(fā)展，需要時間和人才。
受訪的齊文化研究者也表示，當前淄博對齊文化的發(fā)掘仍停留在學術研究層面，與文旅產業(yè)結合，需要引進更多的產業(yè)人才。
“燒烤行業(yè)都是小店鋪，目前沒有相關的數(shù)據，也很難量化分析。究竟能給我們這個城市帶來怎樣的影響？可能要等‘五一’之后，靜下心來，再來考慮。屆時，怎樣繼續(xù)維持熱度，怎樣借力推動城市經濟和產業(yè)結構的調整，肯定都會再做考慮?！鼻笆鼋咏耸扛嬖V《中國新聞周刊》。
淄博市的一季度經濟數(shù)據也備受關注。淄博市統(tǒng)計局數(shù)據顯示，今年一季度，淄博市限額以上批發(fā)、零售、住宿、餐飲業(yè)銷售額(營業(yè)額)分別增長 9.5%、15%、16%、25.2%，分別比 1~2 月份提高 4.7 、14.9 、7.2 、19.8 個百分點。多家關注“淄博燒烤”走紅后續(xù)影響的券商分析，燒烤帶來的影響，將主要在二季度數(shù)據中體現(xiàn)。
“既然是流量帶來的熱度，就一定有降溫。希望降溫是緩慢進行的，而不是猛降，一旦猛降，對當?shù)氐臒井a業(yè)會有摧毀性的傷害?！标愑⒔軗?，流量大潮一來，店家所有的計算都失真了。
但他也對此抱持樂觀心態(tài)，“在平時看來，燒烤是很小、很不起眼的點，但淄博能借力燒烤，撬動整個城市的形象宣傳，這總比看著城市蕭條下去而無動于衷要好?！?/p>
身在其中的任允鵬堅信，燒烤的走紅，又一次塑造了淄博的市民精神。有市民“出淄騰地”，有更多市民在私家車上懸掛“免費接送游客”的標語。三年來，仉師傅過著居家?guī)鈱O的清閑日子。再一次出車，是因另一位滴滴女司機發(fā)來微信：“你不為賺錢，為了淄博，也得出車呀。”
“產業(yè)轉型淄博都熬過來了，小小‘燒烤’帶來的壓力，對于我們這座城市來說，不算什么?！眲㈥懜嬖V《中國新聞周刊》。事實上，受訪的淄博市民對“燒烤”之于淄博的“小”有著清晰的認知。但“小”不等于可以掉以輕心，他們相信，如何應“烤”事關這座沉默已久的工業(yè)城市的榮辱，或許也將牽動其未來的興衰。
(應受訪者要求，張敏、劉陸、王艷均為化名)
《中國新聞周刊》2023年第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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